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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二十八段

  兰猗猗论琴入妙梅雪香取才从宽

  芷馨谓猗猗曰:“我今早听见老爷说,还是将小姐许秦相公。太太的意思也允了哩!”猗猗听说,低头无语,然却喜动颜色。芷馨又曰:“假若小姐出的题,那姓花的一时都做来了,奈何?”猗猗曰:“我料这西泠必无倚马可待之才,故设此不辞而辞之计。”芷馨曰:“小姐未必料事如神,不过是侥幸成功。”猗猗笑曰:“功已成了,管他侥幸不侥幸。”少时,芷馨出。雪香隔墙呼曰:“芷馨姊,芷馨姊。”芷馨闻呼,走到墙边,谓雪香曰:“秦相公,昨日真的便宜你了。”雪香曰:“怎么便宜我。”芷馨曰:“假若这姓花的做得诗起,这段姻缘已非相公所有。他却做不出来,偏让你做,遂使百计难成之功,一旦唾手可得,岂不是便宜你。”雪香曰:“何所见是唾手可得。”芷馨曰:“眼前太太亦允了,只候月鉴和尚回来,便央他对你说哩!”雪香喜不自胜,曰:“前日蒙小姐辱临,未曾面谢。今夜欲到自芳馆拜见小姐,不知肯容一见否?”芷馨曰:“俟我告知小姐,看她意思如何?倘肯相见,我开门来接你。”雪香曰:“如此感谢你不荆”芷馨对猗猗说知,猗猗曰:“我怎好见他。”芷馨曰:“前日既见了他,今见他怎又见不得。小姐不必推阻哩!”猗猗无语。

  至二更时,芷馨开了便门,来见雪香。雪香甚喜。芷馨曰:“你这段姻缘指日自当成就,只是我来往周旋,顾用心机,何以报我哩!”雪香笑曰:“你前日说,怕我丢你在脑背后,我决不致如此。日后欲报大德,必置之胸怀间。”芷馨含羞不语,遂引雪香到自芳馆来,与猗猗相见。雪香曰:“前蒙小姐辱临敝斋,令人铭感不忘。”芷馨曰:“秦相公在我家作寓,怎么称起敝斋来了。”雪香曰”自我来时,已蒙割自芳馆北之地与我,现今我得其地,已非小姐所有,安得不以敝斋称之。”芷馨曰:“听相公口气,几欲久假不归了。小姐,我每兴问罪之师,要他学张松献图来。”雪香曰:“你若兴师而来,只恐全军尽为我得。”猗猗笑曰:“久已平分疆界,依然各守方城吧。”

  芷馨曰:“我还要三分鼎足。”雪香曰:“你是自芳馆附庸,安能分廷抗礼?”猗猗曰:“秦君,我闻芷馨说那诗妓桂蕊眼孔甚高,过客中少所许可,果是真否?”雪香曰:“前日芷馨姊细问始末,我俱是实情相告,并无一言虚誉。”猗猗曰:“玩她诗句,真是才女。”雪香曰:“不徒诗词见长,琴棋书画无一不精。”猗猗曰:“彼诗有云,‘生平不惯筝琶事’,似非通音律者。”然雪香曰:“言不惯,非不通也。盖拍红牙而歌白□,是彼所不屑为,故言不惯耳。至若五弦,亦时抚弄。”猗猗曰:“君听彼抚琴否?”雪香曰:“听过一次。”猗猗曰:“妙否?”雪香曰:“真能得弦外响,非复指上音。”芷馨曰:“比我小姐那夜所弹何如?”雪香曰:“也难分出高低上下哩!”猗猗曰:“我於音律概乎未知。”雪香曰:“小姐不必瞒我,那夜弹琴,我在这窗外亲耳听见的。”猗猗因悟及那夜墙边树梢微动,知是雪香过墙窃听,因答曰:“下里之音最足污耳,不意被君窃听,令人愧煞。”雪香曰:“真是妙音,足移我情。小姐何不再弹一曲听听。”猗猗曰:“此处离老母卧室不远,当夜深人静,恐老母听见不便。”雪香曰:“吾友竹山山解谷精於音律,我尝学琴於彼,但不过依谱而处。敢问如何而后,可以臻放妙境?”猗猗曰:“欲臻妙境,必须精熟之后,出以自然,心可得而会,口不可得而言,此成连所以移情海上也。”雪香称善。猗猗曰:“昨日君所作的拟体尚有稿否?意欲领教,以广见识。”雪香曰:“未存稿,俟明日呈正吧。只是小姐出的题,以寸香为度,也太狠哩!猗猗曰:“题也不狠,无奈那花生无此捷才。”雪香曰:“论才只论妙不妙,不论捷不捷。古人,‘吟成五个字,捻断数茎须’,岂必不是才子。李太白斗酒百篇,刘梦得不题糕字,皆可永传不朽。才之捷与不捷,似不足以论人。”猗猗曰:“君言固是,然于吟坛争胜时,到底才捷者省得好些气力。”雪香曰:“这也不错。”

  芷馨曰:“秦相公那里有棋枰棋子,我去拿来,你们两人下一局。”猗猗曰:“不必去拿。”雪香曰:“芷馨姊拿来也好。”

  芷馨遂去。雪香曰:“闻令尊二大人欲招小生为婿,可是真的否?”猗猗不语。雪香曰:“昔刘阮到天台,千古称为奇遇。

  然春风一度,为时无多。似我得遇小姐,便可偕老百年,真刘阮所不能及。”猗猗复含羞不语。雪香复欲言时,见芷馨至而罢。

  第二十九段

  猗猗粉本画鸳鸯芷馨良夜送云雨

  芷馨将棋枰、棋子拿到自芳馆来,笑谓猗猗曰:“秦相公一轴小画,也被我拿来了。”猗猗展开视之,雪香曰:“何物贼人,窃我鸳鸯图来。”芷馨曰:“偷书画的贼才是佳贼’尽不妨事。”猗猗曰:“这题画的诗,稿中已经载入了。”雪香曰:“诗已存稿。”猗猗曰:“这画是桂月香亲手画的?”雪香曰:“然。”猗猗曰:“笔笔生动,骨秀神清,真是画家神品。”芷馨谓雪香曰:“秦相公,我小姐的丹青亦妙哩!”雪香曰:“明日定要领略妙画。”猗猗曰:“此图存在这里,明日临一幅付君收贮。”雪香曰:“如此更妙。”芷馨遂将画收好,请猗猗与雪香对奕。二人就坐,芷馨曰:“我来从壁上观看,看是谁胜谁负。”雪香曰:“芷馨姊,倘有危难,还乞救援。”芷馨曰:“我只旁观鹬蚌。”猗猗眩目视之,下了数子。

  芷馨曰:“小姐好个双飞燕,秦相公这角子已不能全保矣。”雪香曰:“这燕一飞,已飞到我室里去。”猗猗含赧又下了一会。

  芷馨曰:“这里正好并驱中原,未知鹿死谁手。秦相公何故闭关谢客。”雪香曰:“势不两立,必有一伤,不如各求自全,两不相防为妙。”猗猗曰:“以局势而论,秦君此着让的极是,正所谓’临事而惧,好谋而成’的工夫。”芷馨曰:“这里幸得小姐斜飞一着,不然几被秦相公破了眼。”雪香曰:“外关未紧,破眼的时节还早。我与小姐打个同心结看。”猗猗曰:“我不打结。”芷馨曰:“这着让了他吧。”一局既终,天色梅兰佳话·0·微明。雪香辞去。

  次日,猗猗将鸳鸯图临起,依原韵题一首在上。诗云:梦里常交颈,交颈直到醒。喜傍并头莲,花问无孤影。

  谓芷馨曰:“将我这临的画,送与秦相公,请他将前日作的拟体诗誊稿带来。”芷馨应诺,遂到客房,将画递於雪香。

  雪香曰:“与月香原本如出一手,令人莫能轩轾,真是一时二妙。”芷馨曰:“小姐临这幅鸳鸯图,自有深意。秦相公切勿轻视。”雪香曰:“小姐此图自当宝贵深藏,决不再令人窃去。

  只是芷馨姊非鸦非凤,这驾鸯图上当从何处位置。”芷馨低头不语,雪香曰:“芷馨姊今日暂与你作个交颈鸳鸯吧。”芷馨正色曰:“秦相公何出此言,你快将诗稿誊出,我回复小姐去。”

  雪香曰:“诗稿容易誊,你且在我这里谈叙一时。”芷馨曰:“来多了时候,恐小姐见责。”雪香曰:“你在我这里,小姐必不责你。”芷馨曰:“不比得夜深人静,可以任意迟延,此时不速去,倘老爷走来奈何?”雪香曰:“你老爷轻易不来。”

  芷馨曰:“恐畹奴来哩!”雪香曰:“畹奴亦不常来。”芷馨曰:“你将稿誊出,我要速去。”雪香曰:“你怕有人来,我去将门关上。”芷馨曰:“清天白日,成什么样子,我去也。你誊起稿儿,我夜里来拿吧。”遂急忙走出到自芳馆,猗猗问曰:“他的诗誊来否?”芷馨曰:“尚未誊出,叫我今夜去拿哩!”当芷声馨方音去时,瘦翁即来与雪香相见。雪香暗思曰:幸得芷馨已去,不然被贾翁撞见,岂不误我大事。瘦翁曰:“秦君前日拟体诗,颇得风人之旨。”雪香曰:“率尔操觚,毫无佳处。”瘦翁曰:“寸香为度,却能游刃有余,亦是大难,恐陈思王七步成诗,亦不过如此敏捷哩!”雪香曰:“陈思王萁豆之诗,妙在作双关语。”瘦翁曰:“不解曹丕当日何以不能相容。”雪香曰:“兄弟之间易启猜嫌,煮豆燃其千古同慨,安得以棠棣之诗化尽世人。”瘦翁曰:“唐太宗以英明之主而杀建成、元吉,千载不无遗憾。”复坐谈一会而去。

  至夜二更后,猗猗命芷馨到客房拿诗,芷馨不肯去。猗猗曰:“去过数次,今夜怎么不肯去?”芷馨见猗猗强要己去,遂到客房来见雪香,雪香喜曰:“芷馨姊真信人也。”芷馨曰:“我原不肯来,无奈小姐相强。”雪香曰:“今日幸得你去的快,不然几乎被你老爷撞见了。”芷馨曰:“我有先机哩!”雪香曰:“不过会逢其适耳,有甚先机。”芷馨曰:“你的诗该誊起了,快与我拿去。”雪香曰:“此时夜尽无人,尽可少安无躁。”芷馨曰:“夜深了,我不能久待哩!”雪香牵其衣曰:“芷馨姊,你应怜我夜夜孤零。”芷馨曰:“你夜夜孤零与我何干,休以邪词污耳。”雪香曰:“今夜求芷馨姊暂伴一宵。”

  芷馨曰:“你再不放我,我便喊得小姐听见,看你羞也不羞。”

  雪香曰:“我正欲向小姐借得你来,谅你小姐必定慷慨。俟我不用你时,再送还小姐。”芷馨掩着两耳曰:“任你说,我总不听见。”雪香遂将芷馨拥之怀中,芷馨曰:“休得如此。我说句知心话你听,只要你与小姐有缘,克遂琴瑟之愿,我不过囊中物耳,取之岂不容易。”雪香曰:“后来的事且姑置无论,今日无如司马病渴,姊独不以杯水相救乎?”芷馨曰:“似你如此把持不定,幸得天有眼生你是个男子,若是个女子怎了!”雪香白:“我若是个女子,若见了美男子,必大发慈悲,行云送雨,决不像你这样心硬。”芷馨低头不语。雪香遂拥至帐中,曲尽绸缪。雪香曰:“《西厢》有云‘你半推半就,我又惊又爱’,真是今日情景。”芷馨不语。少时,各披衣起。雪香曰:“芷馨姊十余年含苞海棠,被我春风一度,替你吹开,你将何以报我?”芷馨曰:“你不报我,还要我报你什么!”

  雪香笑曰:“不记前日之言乎!你怕我丢你在脑背后,我说必置之胸怀间,今日之言正所以报也。”芷馨笑曰:“这样报法不报也吧。只是妾既失身,愿郎勿忘今日。”雪香曰:“这是自然,不必叮咛。”芷馨曰:“你将拟体诗快誊来与我拿去,夜已深了,恐小姐等候哩!”雪香遂誊稿递与芷馨,芷馨乃去。

  第三十段

  就寝室猗猗侍慈母守旧约桂蕊待梅郎

  芷馨到自芳馆将诗递与猗猗,猗猗视之,曰:“拟古而不见摹古之迹,是善於作拟体者。”芷馨曰:“秦相公若无此诗,小姐这段姻缘尚属未定,于今克遂私愿,此诗不音于祜红叶之题。”猗猗无语,芷馨又曰:“小姐前日之计,真的是一举两得。”猗猗曰:“何为一举两得。”芷馨曰:“一则辞了姓花的,一则定了姓秦的,岂不是两得。”猗猗复将诗沉吟半日问,遂各就寝。

  次日,芷馨初起,开门走出。雪香早在墙外等候,乃呼曰:“芷馨姊。”芷馨走到墙边,雪香笑问曰:“昨夜小姐没有说些什么!”芷署曰:“没有说什么。”雪香笑曰:“芷馨姊,你昨夜好波!”芷馨含羞曰:“说也羞煞人哩!”雪香曰:“你今日春光满面,较胜往日。自今以后,便可源源而来,无复作羞涩故态。”芷馨曰:“小姐不命我来,我何能来。你也不必稍着形迹,恐我小姐看破,有些不便。”雪香曰:“你今夜来否?”芷馨曰:“来与不来,我尚不能自主。”雪香曰:“你对小姐说,说我有几首诗要请教小姐。今夜小姐必命你来拿诗的。”芷馨曰:“你有什么诗?”雪香曰:“非真有诗,你好藉口而来耳。”芷馨曰:“我来后小姐要诗奈何?”雪香曰:“我预先做几首也容易,只是你今夜必来。”芷馨应诺而去。

  雪香归到客房,即做了几首诗。至夜二更时候,静坐以待芷馨。不觉有约不来,已过夜半。雪香曰:“芷馨从不食言,今夜怎么不来?莫非昨夜之事已被小姐知觉,故禁止她来耶!

  只是这小姐决不如此薄情。”到了次日,雪香屡在墙边探望,但觉雁杳鱼沉,绝无动静,愈生惶惑。至夜雪香逾墙而过,见门户已闭,灯火全无。自思曰:何其睡得这样早法。遂归到客房叹曰:此必是小姐提防她来,故如此耳。只是小姐天姿超迈,何竞不免俗情?次早,复逾墙来,细视之,则户已封锁,杳无人迹。雪香曰:“莫非贾翁知我与小姐、芷馨的事,迁去以避我耶?果是如此,则不惟婚事难成,并我亦不能栖身此地。又曰:“这事却甚机密,贾翁焉得而知?”良久复自思曰:“我前日几次相遇是梦耶?这小姐与芷馨殆仙耶?妖耶?”越思越疑,彷徨失措。会畹奴至,雪香突问曰:“你家这两日有甚事故?”畹奴曰:“无甚事故。”雪香曰:“这馆隔墙往日,常听有人声息,怎这两日绝无影响。”畹奴曰:“这两日太太病了,小姐和芷馨伏侍太大,朝夕不离,故这所房室已封锁了。”

  雪香方释然无疑。却因美人远隔,闷坐无聊,独出外闲步,遂走到西子庙来。

  值月鉴和尚远游初回,迎着雪香曰:“秦相公自移寓贾遁翁家,怎轻易不到敝寺?”雪香曰:“前重阳节大师同贾翁作西湖之游时,构来薪不能相陪。继闻大师远游,是以未来拜遏。”月鉴曰:“敝寺亦颇幽闲,相公可时来走走。”雪香曰:“固所愿也。”于是纵谈,至晚方去。且说桂蕊,自投水被山岚救起,遂到西冷居住,以作山岚义女。山岚夫妇亦甚爱怜如己亲生。一日,山岚夫妇商议曰:“俗言男大须婚,女大须嫁。

  孩儿已长成人,宜为她择婿。一则成其大事,二则我二人暮年有靠,岂不两便。”桂蕊闻之,乃谓山岚夫妇曰:“儿有一言,望父母垂听。”山岚曰:“你有何言?”桂蕊曰:“儿已许字罗浮梅氏,不愿再有他议。”山岚曰:“罗浮梅氏,本是望族,你许字是哪一家。”桂蕊曰:“父名癯翁,母冷氏,郎君名如玉字雪香。”山岚曰:“当那救你起来的时,离梅家百里之遥,你若早说,我便好仍在罗浮居住,以便往来照应。于今搬到西泠来了,不又要送你到罗浮去。”桂蕊曰:“当那时节,初顶重生大思,怎好遽言此事。且儿闻梅郎已到西冷,正欲借此访问消息哩!”山岚曰:“这人到西泠何事?”桂蕊曰:“一则省他父亲,二则为求凰计。”山岚曰:“你才说已许字梅郎,怎又说他为求凰计?”桂蕊曰:“儿出身微贱,许为次妻。他尚未有正配。”山岚曰:“似这等说,儿不必守那姓梅的。以你这样才貌,何患不得佳婿,岂可低头作妾,受人家挟制。”

  桂蕊曰:“任是地老天荒,儿心终不可移。若为儿成全此事,更是天高地厚之思。”山岚曰:“这也由你,只是梅氏清白传家,怎到此时尚无人选他为婿。”桂蕊曰:“闻他幼时已聘兰氏女,后兰氏移家别处,相隔甚远,十余年不通音问。今年忽一姓艾的,送兰氏书至,言其女已嫁,教梅郎另行择婚,是;以尚无正配。”山岚曰:“知他此时尚在西冷否?”桂蕊曰:“求父亲为儿访之。”山岚应诺而去。

  第三十一段

  遇山岚因里话因辞雪香误中又误

  兰瘦翁见池氏病重,心甚不乐,遂到客房与雪香闲叙,因问曰:“昨日秦君往哪里去了?至晚方归。”雪香曰:“在西子庙去了。”瘦翁曰:“月鉴回否?”雪香曰:“已回。”瘦翁听说月鉴已回,欲将女许雪香之事告知月鉴,托他为媒。遂与雪香略坐片时,径往西子庙来。月鉴见瘦翁至,甚喜,笑迎曰:“违教多时。”瘦翁曰:“月鉴,你出游已一月有余,将游览的景况说得听听。”月鉴遂历叙所见,瘦翁曰:“山水之间饶有佳趣,听你口谈,亦令人神往。”于是又闲叙一会。瘦翁曰:“我有一事相托,多时望你回来。”月鉴因问何事?瘦翁曰:“小女年已长成,尚未曾许字。我看这西冷无可为东床佳客者,意欲将小女许那武陵秦生,又无相契人作伐,烦你向秦生说合这段姻缘。”月鉴曰:“那秦相公,昨日曾到敝寺来,与他谈论半日。其人吐属风雅,举止安详,以之乘龙定称快婿。

  但我是方外人,怎好作线。”瘦翁曰:“这却无妨。”月鉴曰:“还是缓些时说,还是此时就说哩!”瘦翁曰:“我已等你多时,也不必缓。”月鉴曰:“要是说,今日就对秦相公说,我已与同人约游终南,明日清晨便去。”瘦翁曰:“今日去说也好。”遂起身邀月鉴曰:“同我到家里去。”月鉴曰:“何必如此过急,在此吃了午饭去不迟。”瘦翁曰:“又要打搅。”

  不多时,有一老人走进庙来,须眉皓然,衣履是个商贾模样。

  瘦翁见他年老,略与为礼。月鉴迎着问曰:“贵姓?”老人曰:“姓山。”盖即救桂蕊之山岚也。山岚坐了一时,见壁上有咏西子的诗,旁落雪香二字,因问曰:“此人是罗浮梅雪香否?”月鉴曰:“此入姓秦,武陵人也。”瘦翁见山岚说罗浮梅雪香,因问曰:“山翁可认得罗浮梅雪香?”山岗曰:“颇有瓜葛。”瘦翁曰:“我也认得这姓梅的,于今隔十余年,但不知他家近况何如?”山岚曰:“清白传家,依然如故。”

  又曰:“翁既认得这梅雪香,若见他时,烦指引到舍下。”月鉴曰:“尊府在哪里居住?”山岚曰:“离此不过十余家,是在罗浮新撤回的。他若到此,烦指引他一问便知。”瘦翁曰:“他是罗浮人,山翁怎知他必到这里来?”山岚曰:“他已来了两月,屡次访问,却不知他寄迹何处?”瘦翁曰:“彼到西冷何事?”山岚曰:“因他父亲游西冷半载未归,一则来省父亲,二则欲择个人家定头亲事。”瘦翁曰:“这梅生又是几时断了弦?”山岚曰:“彼尚未婚,何断弦之有!”瘦翁曰:“我闻彼于某月已娶某氏女为妻,何云未婚!”山岚曰:“并无此事。”瘦翁曰:“翁或不得其详。”山岚曰:“我深知其家事,何云不得其详。”瘦翁曰:“或者翁听说之梅雪香,非我所说之梅雪香。”山岚曰:“同名共姓也不为奇,我所说的这人,父字癯翁,母冷氏。”瘦翁曰:“然则我所说的亦是此人,但翁说他未娶,果是真否?”山翁曰:“本来未娶。”瘦翁故问曰:“翁说,他到西泠,欲择人家对头亲事,难道罗浮地方从没有将女许他的?”山岚曰:“闻他幼时,曾有个姓兰的以女许聘,后姓兰的徒居远方,十余年不通音问。今年忽有个姓艾的,送兰氏书至,书中言兰氏女已别嫁,教他另行择配,故此时尚未定婚。”瘦翁听得此言,知从前所得梅氏书,言雪香已娶事,必是艾炙欲来求婚,伪作此书,因自悔曰:“一封书札托非其人,致使两俱误。”乃谓山岚曰:“山翁若见了他,亦烦指引到这宝刹,月鉴可引到舍下一晤。”山岚曰:“两下俱留心物色。”谓月鉴曰:“上刹为远客必到之所,亦烦代为留心。”月鉴应诺。山岚复坐片时,遂去。

  瘦翁自思曰:癯翁为人,一诺千金,我料决不作此不情之事,谁知两下俱为艾炙所赚。今既明白其中原故,若不复申旧盟,其何以对我良友。因谓月鉴曰:“我说央你为媒的事,今日不说也可,俟你游终南回时,缓缓再议吧。”月鉴曰:“这也可得。”瘦翁遂吃了午饭而归。走到池氏房中,问曰:“病体何如?”池氏白:“略好些。”瘦翁欲将梅家之事告知池氏,因女儿在旁,不便开口,乃谓芷馨曰:“你同小姐煎药去。”

  猗猗与芷馨俱出,瘦翁谓池氏曰:“我今日在西子庙,听得一个姓山的说,梅家儿郎依然未娶。”池氏曰:“梅家从前有书来,何以说是已娶。”瘦翁曰:“此是那艾炙假书,欲破我两家婚姻,彼好来求婚耳。”池氏曰:“书来在前,艾炙求婚在后,也未见得艾炙是假书,或者梅氏欲自毁盟姻,书中托言已娶,也是有之。”瘦翁曰:“非也。我听那姓山的说,有个姓艾的送我的书到梅家去,书中言女儿已嫁,此明系艾炙假书。

  彼既假我的书到梅家去,则梅氏来书亦定是他假的无疑。”池氏曰:“这是不错的。”瘦翁曰:“刻下梅家,真个道我女儿已经别嫁,尚在求婚。现今到西泠来了,我欲访得梅生踪迹,重申旧盟。”池氏曰:“彼既另行求婚,又何必重申旧盟!”

  瘦翁曰:“彼不知书是假的,故尔另行求婚。我既知书是假,岂可因假为宜,致为癯翁所鄙。”池氏曰:“既欲重申旧盟,这姓秦的也不必常留他住了。”瘦翁曰:“我今夜便辞他,等他明早好去。”少时,猗猗与芷馨入,瘦翁遂出,走到客房,见雪香曰:“自八月与君初见,便成莫逆,故留君在寒舍居住,以便朝夕谈心。目下无奈拙荆病重,家下无人料理,不便相留。

  且君离家数月,家中难免倚闾之望。趁此十月天气,尚未严寒,君宜速作归计。明早为君饯行。”雪香闻言,仿徨失措,只得应诺。

  梅兰佳话·0·

  第三十二段

  兰猗猗闻故自海梅雪香访父遇仙

  雪香听得瘦翁之言,暗思曰:这贾翁欲把女儿许我,故留我在家里。往前因他夫人未允,是以不曾说及。近闻他夫人也允了,要托月鉴和尚为煤,今日忽然叫我回去,这又是何故?

  又思曰:贾翁既说明日饯行,难道小姐与芷馨竞都不知,怎么小姐不叫芷馨见我一面,即使小姐不叫她来,她也自己该来作别。左思右想,一夜无眠。待到天明,只得收拾行李,准备起程。早餐毕,瘦翁佣人为担行李,送之而去。

  雪香既去,猗猗始知,谓芷馨曰:“秦相公怎么去了?你可晓得,是何缘故?”芷馨曰:“我也不知。”两人心下总是委决不下。

  过了两日,池氏病愈,猗猗与芷馨仍在自芳馆祝猗猗因思念雪香,同芷馨到馆北客房里来,则见铺设俱无,愈增凄惨。

  猗猗曰:“秦生此去,如驽箭离弦,不知何日再会。倘念前情,或者有聚首的日子。如其不然,这相逢两月已成画饼。只是我父母的意见,真是令人不解。忽而留在家里,欲招为婿;忽而又辞他去了。倒弄得方寸之中,摇摇莫定。”芷馨曰:“待我探讨太太的口气,看是什么缘故?”猗猗曰:“你细细探讨看。”

  一日,芷馨问池氏曰:“前日那秦相公,老爷与太太曾说把小姐许给他,怎么又辞他去了?”池氏将仍与梅家重定旧姻的事,告知芷馨。芷馨告知猗猗,猗猗曰:“早知如此,悔不该与秦生相见。芷馨,我原不与他见面的,是你再三劝我,方才肯见。

  那时只望与定终身,相见尚属不妨,谁知事有变迁。回思从前与他见面,令我羞惭无地。”芷馨曰:“小姐,这有何羞惭!

  猗猗曰:“异日何以对我梅郎。”芷馨曰:“小姐与秦相公相见,异日梅相公怎得而知。”猗猗曰:“彼虽不知,然我已冥冥堕行矣。”芷馨曰:“小姐此语,竟是个君子慎独的工夫。

  自立馨看来,从前与秦相公相见,是闻梅相公已娶,欲以终身相托。至梅家委曲,原未得知。于今既知梅相公的事情,即从前见秦相公,亦只算得无心之失,观过可以知仁,幽独又何所愧?”猗猗曰:“虽是如此,我心终觉耿耿。且桂蕊鸳鸯图尚在这里,没有把得他去,亦觉不安。”芷馨曰:“图上未曾落有名字,则作一轴闲画也可。”猗猗曰:“我的临本在他那里奈何!”芷馨曰:“既与他两下断绝,这也不过是无用废纸。

  在他那里何妨!”猗猗长叹而罢。芷馨暗思曰:小姐如此的矜贵,与秦相公见了一面,尚且悔过不了。我竟失身于他,奈何?若是老天有眼,使我后来得随秦相公,生平愿足。若从此一去,离不复合,情愿削发空门,了此余生。想到此处,不觉泪下。因恐猗猗看见,急拭干眼泪,复谈他事而罢。

  雪香既出兰瘦翁家,复欲在西子庙作寓,寻访父亲下落。

  及至庙中,月鉴已游终南去了。雪香遂走了三十余里。寻个客寓安置行李,打发担行李的人转去,自己任在店里。每日出外闲游,访父行踪。一连问了五六日,绝无踪迹。遂复移寓他处寻访,十余日亦无知者。时值冬月中旬,月明如昼,雪香乘着月色,闲步旷野,忽闻笛声抑扬可听。步去半里许,见有茅屋数椽,灯光斜透。

  近窗窥之,则三人对酌,其中上坐一老翁,庞眉皓首;下坐一叟,须发斑白;侧坐吹笛者,年最少,着缟衣,戴朱冠。

  吹竟,叟击节叹赏。翁谓里曰:“占魁君既赏笛声,必有佳句,请长吟,俾得共赏之。”叟乃高吟一绝云:满目晴光澈夜清,笛中吹出落梅声。

  他乡更比家乡好,千里关山一月明。

  老翁曰:“占魁君犹有思乡之意乎?”叟曰:“非也,偶有所触耳。”老翁因酌巨觥曰:“老夫亦不属和,请歌以侑酒。”

  乃歌《梅花落》一曲。歌毕,一座欢然。少年起曰:“我视月斜何度矣。”突出见客,拍手曰:“窗外有人,我等狂能尽露矣。”遂携雪香入老翁命与少年对坐,因讯邦族,雪香俱道生平。老翁曰:“故家子也。”

  雪香因问曰:“老翁与家父有旧交耶?”老翁曰:“非也,先世有世谊耳。”指少年曰:“此子向善武也。”又指叟曰:“占魁君与公同乡。”叟视雪香,殊不为礼。雪香因问家居何里?答曰:“与君家相近。”雪香曰:“何竟不曾相识?”叟曰:“流寓虽未久,已非本来面目。君自不识耳。”老叟摇手乱之曰:“好客相逢,宜理觞政,何必聒絮,厌人听闻。”遂酌酒自饮曰:“一令请共行之。不能者罚。以酒字为题,各说古诗一句。”乃自说曰:“劝君更进一杯酒。”次,少年曰:“十千沽酒莫辞贫;”叟曰:“酒近南山作寿杯。”雪香曰:“他乡共酌金花酒。”老翁曰:“请各续一句。”自续曰:“今日相逢隔世友。”年少者曰:“黄鹤仙人醉水滨。”叟曰:“戏彩斑衣舞老莱。”雪香曰:“萍水相醉逢三子。”令毕,雪香兴辞。叟曰:“故乡之谊未遑倾吐,何遽言别,将有所问,愿少留。”雪香复坐,问何言?叟曰:“仆老友梅癯翁现在西泠,亦与君同族否?”雪香曰:“是家父也。翁可识踪迹否?”叟曰:“虽此不远,明日君到此处,可相见也。”雪香称谢,与众拱别至寓。终夜不寐。昧爽,即寻旧路而去。至则舍宇全无,甚骇。忽闻鹤唳数声,片纸飞坠。雪香拾取视之,中有四语,语云:已归仙府,相见何悲。重到西洽,二美偕归。

  雪香恍然悟,昨日所见之叟,即其父也。知已登仙,不能复见,乃痛哭而返。但不知其二人为谁耳?或以为老翁即和靖先生,少年即孤鹤云。

  第三十三段

  翠涛独自寻良友菊婢中途遇故人

  冷氏自雪香去后,满拟九、十月可以返掉,不意迟至冬月,尚未见归。放心不下,因请卜人起课,以占休咎。卜人曰:“卦是六合变作六冲,此人被人羁留,甚有遇合。然此时已动了身,遇中又仍有不遇。且父爻正旺,此番省亲亦必相遇,但父爻变作退身,虽然相遇,却不能同归,大约月底可到屋哩!”冷氏闻卜者言,稍稍放心,然终屡决不下,遂命鹤奴请松、竹到家,作个商议。松、竹闻命俱来。冷氏曰:“今日请二君来,非为别事,小儿在家,从未远出。二君所知,自八月到西冷去,于今未归也。不知他寻着父亲否?也不知他路上无羔否?意欲求二君去寻踪迹,未知意下如何?”松、竹齐应曰:“愿往。”冷氏曰:“不必二君皆往,看哪个可无内顾者,烦走一道。”松曰:“山解谷是去不得的,我可以脱然无累。”

  竹曰:“同是朋友,何独劳兄?”松曰:“可以止则止,可以去则去。山解谷又何必拘。”冷氏曰:“松贤侄几时可去?”

  松曰:“明日便行。”冷氏曰:“明日备餐早膳,为贤侄祖饯。”

  松曰:“伯母不必如此,侄明晨即呼舟去。”冷氏曰:“既如此,今日午餐亦可。”松起辞去,冷氏固留乃坐。竹曰:“俱是友谊,翠涛独任其劳,我独享其逸,终是不安,还是同去为是。”松曰:“我既去,你又何必多此一番奔走。况伯母家中无人照应,你在家可以看顾些,岂不是好!居者,行者而不相碍可也。”冷氏曰:“二位贤侄真是费心,候小儿回,自当面谢。”松、竹齐声曰:“皆是为朋友的分内事,伯母何出此言。”

  饭毕,二人辞去。竹归自思曰:翠涛一人独去,我甚歉然今日即为他雇下船只,明早送行,赠以费金,庶乎于友谊上好看些。

  至次早,竹到松家时,天将明。松初起,见竹至,迎曰:“山解谷何其来这样早!”竹曰:“特来送行,迟则恐不及送也。”

  松曰:“何必如此。”竹白:“你雇船否?”松曰:“岸边船只甚多,何必如雇。”竹曰:“我已为兄雇了船。”松曰:“山谷何必如此周旋?”竹复出金相赠,松不受,竹固强之,乃纳。少时,早餐毕。竹送松至河边。松曰:“别无多嘱,梅老伯家,山谷宜尽心照应。”竹应诺,松乃解缆而去。

  走了两日,石龙风起,舟中寒甚。舟子曰:“船不能走,且泊岸头,待我上岸,买些炭来御寒。”松曰:“甚妙!”舟子乃将船泊住上岸,买些柴炭至舟中,拨动炉灰,用扇扇火:松见是柄白纸扇,问曰:“这样一柄好扇子,拿来扇火可惜。”

  舟子曰:“于今又用不着,闲顿也是无益。到明年用他时节,再买一柄新的。”松见扇上字甚佳,乃曰:“将扇拿来看看。”

  舟子遂递与松。松见诗字俱妙,问曰:“这是何人写的?”舟子曰:“前八月问,有个性梅的客人,因在船中阻雨数日,题诗一首,我因请他写在扇上的。”松曰:“这梅客人是何处人?”舟子曰:“也是罗浮人。”松暗思,必是雪香。因问曰:“他到哪里去的?”舟子曰:“也是到西冷的。”松曰:“他到西泠何事?”舟子曰:“我倒忘记了,不知是为何事,好像是寻个什么人的。”松曰:“是也。我正是去寻他的。你的船送他到哪里打转?”舟子曰:“将进西泠界口。”松曰:“你知他寓在哪里?”舟子曰:“我替他送行李到个西子庙里。

  相公到了的时节,我指引你去;”松曰:“已得路径省我多少气力。”次日风定,水波不兴,舟行竟日至暮抵岸。少时,一巨艋至,亦泊岸边,与松舟为邻。至夜三更后,人尽睡熟,有巨盗十余人,俱上巨艋,索取财物。松睡梦中闻得喧嚷,急出舱一看,则见十余人,貌甚狰狞,明火持刃,立巨艋上。闻得里面有呼救声,有哭泣声,有祈命声。松曰:“清平世界,岂容贼盗猖狂。”手执短兵,奋背一呼,直登巨艋。盗见松至,与之斗。松短兵相接,勇不可当,群盗奔窜而去。巨艋中客见松逐盗去,乃出舱拜松。松答礼,客迎松进舱。松问姓名里居,客犹战栗不能言。良久,乃曰:“姓林,家虽罗浮百余里,因在西泠作贾,欲移家去,不意中途遇贼,幸蒙相救,真是再造之思。”松略坐片时,即归己船。舟子躲在舱中,见松至,乃曰:“几乎吓煞了人。”次早,林某复接松到己船上,叙礼坐毕。林某呼茶,一婢捧茶出。松定睛视之,乃销魂院之菊婢也。

  菊婢见松,亦若有含泪状。松暗思桂蕊必在此处,留心思得一见,终不可得。欲向林某问及,又难启齿,自忖曰:若菊婢再出来,问个明白也好。少时,仆人摆列盛馔,林某请松上座,松再三辞,始就坐。林某曰:“不是松君相救,焉有今日,请满饮几杯,聊作献芹之敬。”松素嗜酒,即连饮数觯林某曰:“松君真是豪爽。”林某复敬数杯,始饭。饭毕撤筵,林出百金相谢。松曰:“君以我为好利者耶!何必如此。”林某曰:“君虽不好利,聊表寸心。”松固不受,林某固强之。松曰:“无己,则愿以捧茶之婢见赠。”林某遂出婢与松,松称谢,引菊婢过船,遂各开船而去。

  松谓菊婢曰:“自桂姑娘去后,我与竹相公俱不自安,一则负梅相公,一则负桂姑娘,但不知怎肯随这人去的。”菊婢曰:“姑娘是误于不知,为鸨儿所赚耳。”松曰:“怎么为鸨儿所赚?”菊婢曰:“自那日松相公与竹相公到院,说是五日后即来接姑娘。过了两日,鸨儿忽对姑娘说,说竹相公命人来接。姑娘出院心切,信以为真,连我一路带出院来,乘轿而去。

  行了数里即上船,姑娘心疑,始问而知为林某所买。那日开船得晚,一日不能抵家,船泊岸边,宿了一宵。我与桂姑娘同宿。

  次早起来,却不见了姑娘。

  林某四下寻觅并无影响,想是投水死了哩!”言讫呜咽不已。松曰:“我先见你在林某船上,以为桂姑娘亦在彼处,谁知她竟投水死了,殊为可惜。这件事,我与竹相公也算为谋不忠,惧不能辞其咎。”菊婢曰:“这也不关相公们事,总是我姑娘薄命哩!”

  第三十四段

  翠涛阻雪赋新诗雪香泊船逢故友

  菊婢谓松曰:“相公船到这里,将欲何之?”松曰:“往西冷去的。”菊婢曰:“到西泠何事?”松曰:“去寻梅相公。”

  菊婢曰:“梅相公自八月到西泠,于今怎尚未归。”松曰:“不知是何缘故?”菊婢曰:“此去遇见梅相公,说起我姑娘的事,梅相公不知如何感伤哩!”松曰:“自不待言。”舟行半日,忽然朔风狂作,舟子急将船泊祝渐渐阴云四合,雨雪霏霏,直至次日,雪深尺许,风犹未歇。松困坐无聊,推蓬起视,则见满地银铺,群山玉立,好一派雪景。舟子曰:“前梅相公阻雨,曾作有诗。今日相公阻雪,何不也作一首。”松曰:你倒是个有趣的人,就像你的话,作他一首。

  乃步唐祖咏《终南积雪》诗原韵,呵开冻笔,作一绝云:朔风催雪急,迷目望无端。皓色千峰净,清光万里寒。

  吟罢,谓菊婢曰:“桂姑娘教你作诗否?”菊婢曰:“虽略晓得些,到底做不出来。”松曰:“你做一首看。”菊婢沉吟半响,乃曰:“做得两句。”松曰:“念得我听。”菊婢曰:“是下韵哩!空花天女散,玉指亦生寒。”松曰:“也有思路,可将上韵做起来。”菊婢曰:“做不起不做也罢。”过了两日,云收天霁,日午风微。舟子开船,又行了半日,黄昏抵岸。少时,一船复至,同泊岸边。至一更后,万赖俱寂,松忽听见邻舟有咏诗声。倾耳听之,但闻二句云:“一去长亭人未返,张郎何忍听香埋。”松曰:“此诗是桂月香作的,这是何人,却也晓得?”又思曰:“莫非就是雪香。”乃呼曰:“邻舟客人是向哪里去的?”那客曰:“回罗浮的。”松听得声音,果是雪香。又呼曰:“姓梅否?”客曰:“是也。”松曰:“雪香,你过船来。”雪香不料松到这里,自思曰:“这是何人唤我?”

  细听声音,却像翠涛。亦呼曰:“是翠涛否?”松曰:“然。”

  雪香遂急忙过船,与松相见。时菊婢已经睡熟,雪香未之见也。

  问松曰:“翠涛怎到这里?”松曰:“为寻你而来。”雪香曰:“母亲在家安否?”松曰:“甚安。伯母因你在外日久,心下挂念,命我来寻你与老伯回去。”雪香曰:“有劳翠涛,路途辛苦。”松曰:“老伯怎的不回?”雪香曰:“家父已入仙境,谅必不归。”松惊问其故。雪香曰:“我在西冷到处寻访,迄无知者,一夕闲步月下,闻吹笛声。信步走去,见有茅屋数椽,三人对饮。其一老翁鬓眉俱古,一年少白衣朱冠,一叟斑白。

  老翁言叟与我同乡,留饮酒。叟言家父踪迹,去那里不远,约我次日来可以相见。及次日,我依旧到那地方,并无茅屋。正骇异间,一纸飞坠,中有四语云:‘已归仙府,相见何悲。重到西冷,二美偕归。’这不明明是家父指示吗!膝下承欢,不能再得,真觉言之痛心。”言讫泣下。松曰:“老伯得归仙府,便万年常存。雪香何用悲也。”坐了一时,松又曰:“老伯指示四语,下二语云:‘重到西泠,二美偕归。’雪香的婚姻当在西泠,不止得一,并可得二。”雪香曰:“我因思念家父,未曾悟及这两句。你今道破,倒也不差。”松曰:“果有此事耶!”

  雪香曰:“西冷界口,有个姓贾的,名遁翁,无子,有个女儿,貌比西于,才似班姑。蓦然见面,令人魂销。我遂放附近一个西子庙作寓,欲寻进步,不意不消寻得。那贾遁翁爱才如命,走至庙中,见我咏西子诗,便觉心喜。一见面时,即请到他家居祝尤幸所居,与贾女卧室仅隔及肩之墙。女有一婢名叫芷梅兰佳话·0·馨,貌甚可人,亦知文墨。因婢得与贾女相见,彼此留情已经商月。贾翁亦有意许我坦腹,会员母有疾,家中无人料理,始辞我去。寻思这两句,再到西冷,这段姻缘或者可成。”松曰:“一定可成无疑。雪香偏有这好奇遇。我想你再到西泠还不止这段姻缘。”雪香曰:“何以见得?”松曰:“老伯指示的话,言‘二美偕归’,只怕还有个美人相遇。”雪香曰:“厥婢芷馨与我亦有成约,岂不也算得一美?”松曰:“这也是的,只是你与那婢已经梦入阳台否?”雪香曰:“贾女的约束甚严,婢子亦庄重不挑,决无苟且。”松曰:“我却不信。当踪迹渐密的时节,未必无见景生情的事。”雪香笑曰’:“不信由你,我也无庸置辨。”松曰:“雪香,你几时起程的?”雪香曰:“走了好几日。这两日阻雪,真是困人。”松曰:“作有赏雪诗否?”雪香曰:“未作。翠涛,你作否?”松曰:“步祖咏原韵,作了一绝。”雪香曰:“看看。”松遂寻出稿儿,递与雪香。

  雪香视之曰:“可与祖咏诗媲美;”松曰:“这就是虚誉无当。”雪香曰:“诚非虚誉,咏雪诗易落俗套。你这一气清空的真妙句,即如古人诗。惟羊孚赞云:‘资清以化,乘气以霏。遇象能鲜,即洁成辉’。最佳陶靖节之‘倾耳无希声,在目皓已洁’,更觉超妙。祖咏之《终南阴岭秀》一篇,王右丞之‘洒空深巷静,积素广庭间’,幸左司之‘门对寒流雪,满山亦不愧。’大雅若柳宗元之‘千山鸟飞绝,万径人踪灭’,已不免有霸气。至郑谷之‘乱飘僧舍,密酒歌楼’,愈落俗径。

  而韩昌黎之‘银杯缟带’及‘白霓先起途,从以万玉纪’,何逊之‘若逐微风起,谁言非玉尘’,皆俗之俗者也。能去其俗,则佳矣。”松曰:“雪香所谕固是,然不免唐突古人。”雪香曰:“非我私言,渔洋归愚已先我言之矣。但未如此其详耳。”

  松曰:“由是而论,则李义山之‘人疑迷面市,马似困盐车’,苏长公之‘冻合玉楼寒起栗,光摇银海眩生花’,皆是沾泥絮,令人喷饭者也。”雪香曰:“坡诗固不佳,然而王荆公以‘两肩为玉楼,目为银海’解之,则更穿凿支离,毫无意味。”松曰:“尚论古人,放开眼孔,犹是易事。自己下笔却也大难。”

  二人直谈至夜深,雪香方过船去。

  第三十五段

  得真信雪香悼桂蕊寻旧姻瘦翁到罗浮

  次早,松起。少时,菊婢亦起。松谓菊婢曰:“梅相公昨夜与我坐谈半宵,你竟未知?”菊婢曰:“怎么遇着梅相公的?”松曰:“邻舟便是。”菊婢曰:“我欲见梅相公。”松曰:“你见他时,休要说你姑娘的事,恐他客里伤心。你只说已出院了就是。”菊婢曰:“理会得。”松呼雪香,雪香复过船来。忽见菊婢,问曰:“你怎么随松相公来的?”松曰:“月香望你心切,闻我到西泠寻你,遂命同来。”雪香曰:“你姑娘好否?”菊婢曰:“姑娘自相公去后,已出院来,甚好哩!

  “雪香谓松曰:“自弟往西泠去,月香蒙兄及山谷照应,令我铭感不忘。”松含糊答应曰:“雪香不必如此说,令人惭愧。”

  于是两船并行,数日抵家。雪香将父成仙之事告知母亲。冷氏亦伤感不已。竹闻雪香归,急来问讯。雪香道其父归仙府,竹亦惊讶。雪香又将遇猗猗的事对竹说及,竹甚喜。松将菊婢引到家中,亦来会雪香,见竹先在,曰:“山解谷怎就知雪香回来了?”竹曰:“仆人筇儿看见,向我说。我一听见即来负荆请罪。”雪香曰:“山解谷怎么这样说?”竹曰:“为谋不忠,如何不该请罪!”雪香曰:“自弟去后,家母多烦二兄照应,方且无以为报。山谷反说请罪、令人愧死。”松曰:“山解谷所说,是为月香的事。”雪香曰:“月香的事有累二兄,正当登门叩谢,又何反说请罪哩?”竹曰:“月香的事负弟所托,今日几无颜相见。”雪香曰:“却是何故?”竹曰:“自你去后,我屡与翠涛到院中去,鸨儿依然不容一见。后复费了数十金,始得进去,与月香约以五日为期,接他出院。谁知鸨儿奸诈,第三日即卖与别家去了。以此负弟所托,岂不无颜相对。”

  雪香笑曰:“山解谷此言,我却不信。”竹曰:“是真言,非诳语也。”雪香曰:“菊婢哩?”竹曰:“菊婢一同卖了。”

  雪香曰:“越发说诳。菊婢我现已见过面的。”竹曰:“你在何处见她来?”松曰:“雪香,山解谷所言却是实话,但山解谷却未知出院以后事。”竹曰:“你何得而知?”松曰:“菊婢说的。”竹曰:“你又从哪里遇见菊婢?”松曰:“月香是个姓林的买去。我去寻雪香时,这姓林的也是往西冷去的。

  一夕两船同泊一处。夜深,巨盗至彼船上,是我打散巨盗,救那林某。林某接我到船中,叩谢,我见菊婢,料月香亦必在彼处,遂辞百金不受,因要得菊婢过来。菊婢说,月香出院,即赴水死矣。”竹更深为悼叹。雪香犹将信将疑,乃曰:“前日菊婢,何以说月香出院甚好?”松曰:“恐你客中伤感,致有不便,故伪言之耳。”雪香始信为真,恸悼不已。松曰:“致令桂娘陨命,皆我与山谷之过。所谓负荆请罪,不亦宜乎!”

  雪香曰:“此鸨儿奸诈,非二兄之不尽心也。我于二兄无德,亦无所怨,只可怜月香待我情深于海,我不能救她出院,她反为我而死,不能无负心之痛。”松、竹劝慰一番。竹谓松曰:“菊婢今在何处?”雪香曰:“在翠涛家。”竹曰:“翠涛当送至雪香家来。”松曰:“遽然送来,恐伯母诘问。”竹曰:“只说是雪香买回伏侍伯母的。”松曰:“必须如此说,不然恐伯母问起根由,倒难为了雪香。”三人复坐谈半日而散。松归,即命苍头送菊婢来。冷氏见其伶俐,甚喜。

  残腊已过,又是春初时节,朝廷广取人才,召试鸿博。郡守素知松、竹、梅三人才学,为之汲引微辟。既至,竹与雪香欲辞不就,松毅然欲往。竹曰:“童子试乡会场皆拔取人才之地,我辈既不屑就,又何必应这微辟召?”松曰:“朝廷不知,原不轻以求售,今我三人之名已达朝廷,乌可作泉石中人,甘心埋没,不思一显才献耶。”竹与雪香再三不可,松力持要去,而冷氏亦催雪香就鸿博试。三人遂择日同赴京师。

  方兰瘦翁既辞雪香,复访梅郎,在西冷到处寻觅,并无踪迹。

  新正既过,即买舟到罗浮来、亲叩梅氏。比及到时,雪香已北上去了。冷氏隔帘相见,具道十余年相别景况。且言癯翁作西泠游,已归仙府。瘦翁闻之,不胜惊讶。冷氏复责以毁亲之故,瘦翁力辩其诬,因叙其播迁之由,且道来意。冷氏听毕甚喜,因言俟小儿归,即命到西泠踵府拜谒。瘦翁亦喜。冷氏留饭毕,瘦翁因梅家无主,不便久留,遂辞去。

  第三十六段

  西子庙二美识面自芳馆两人含情

  瘦翁既至罗浮,亲访梅氏。猗猗一心专向梅郎,无复留意秦生;而芷馨则思念秦生前情,刻不能忘,谓猗猗曰:“从前那秦相公才貌双绝,老爷既有相攸之意,倒有见识。于今辞了现在的,又去访梅相公,真是自惹烦恼。”猗猗曰:“此是正理。芷馨你如何这样说?”芷馨曰:“正理固是正理,我怕这梅相公的事有些荒唐。”猗猗曰:“怎么有些荒唐?”芷馨曰:“从前说梅相公已到西冷来了,如何在西冷四路寻访,却无踪迹可见;这个到西冷的信息已属荒唐。这个信息不真,则梅相公未娶的信息亦未必真。即从前梅家来书,亦未必是假。老爷今到罗浮,设若梅相公已娶奈何?若其已娶,小姐既不能归梅相公,又无处再觅秦相公,岂不两下落空了。”猗猗听罢,长叹无语。时辛夷花开,猗猗因口占一绝云:闲愁无语对东风,万绪百端写莫穷。

  不解花神频掷笔,有何春怨惯书空。

  芷馨闻猗猗吟毕,亦愁眉无语,却说佳蕊,每求山岚为访雪香踪迹,杏不可得。桂蕊曰:“梅郎此时谅必已回罗浮去了。

  但他从前来时,应该有人知觉,何都说没有姓梅的到西冷来,莫非梅即本未到西冷来,那松、竹在销魂院所说,是诞我的,心中疑惑不定。”一日,谓山岚曰:“想梅郎此时已回罗浮去了,欲烦父亲到罗浮走一遭,亲见梅郎,言儿下落。”山岚曰:“从前贾遁翁也欲寻访梅郎,不知他可同去否?我到西子庙对月鉴说,叫他问一声,倘贾遁翁也去,我便好同他去。”桂蕊曰:“这也好。”山岚遂到西子庙来。时月鉴游终南已归,山岚将约遁翁,同到罗浮的意思告知月鉴。月鉴曰:“遁翁已到罗浮去了,想此时将要转身。山翁不必再去。”山岚听说,意乃中止。

  归谓佳蕊曰:“贾遁翁已到罗浮去了,不日梅郎当与偕来,我可不必去得。”佳蕊听说乃罢。

  一日,桂蕊对山岚夫人石氏曰:“闻西子庙甚是幽静,孩儿闲坐无聊,欲去看看,以消愁闷。”石氏应允,遂同桂蕊出门。时值二月天气,桃花初放,桂蕊见花生感,行路之间,口填《千秋岁引》一阕:绿满枝头,红稠屋角,一带夭桃开灼灼。

  武陵何处春无主,崔郎不至花空落。几日风,几日雨,总愁着。

  无奈不逢传书鹤,无奈不逢填桥鹊。回首风流委沟壑。当初漫留巫岫语,而今误我秦楼约。睡昏昏,情脉脉,几抛却。

  填毕,再行不数武,即至西子庙。桂蕊与石氏同入,则先有丽人在焉。盖即兰猗猗也。时猗猗亦因春愁难遣,与芷馨同游庙中。桂蕊一见,暗暗称美。而猗猗却瞻仰西子神像,不觉有桂蕊至。芷馨见桂蕊,亦凝眸注视,寂然无语。猗猗忽念桂蕊赠雪香诗末二句云:“不遇范公全晚节,西施谁与泛湖游?”

  桂蕊听得,暗思曰:“这是我赠梅郎的诗,这个美人怎么会知道?”因念第三韵曰:“空含荡妇三千泪,少嫁商人一段愁。”

  猗猗听见,亦暗思曰:“这是桂蕊赠秦生的诗,我这西冷怎么也有人晓得?”回头看见桂蕊,着了一惊,因念这西冷竟有如此美人,遂进前与桂蕊为礼,问桂蕊曰:“敢问尊姓。”桂蕊曰:“姓山。”猗猗指石氏问曰:“这位是谁?”佳蕊曰:“是家母。”桂接问曰:“姊姊尊姓。”猗猗曰:“姓贾。”指芷馨问曰:“此位是谁?”猗猗曰:“小婢芷馨。”桂蕊暗思曰:“我闻贾遁翁有女,才貌双绝,必是此人。贾遁翁寻访梅郎,必是欲把此女许他,但我赠梅郎的诗,不知她从哪里知道?”欲待问个明白,这庙中不便说话。因对猗猗曰:“久慕姊姊才名,今日一见,奚啻三生。姊姊如不嫌弃,此去寒舍不还,请到家中一叙。”猗猗曰:“尊府何处?”桂曰:“西去十余家。”猗猗曰:“离寒舍亦不算远。”桂曰:“尊府在何处?”猗猗曰:“东去二十余家。”桂蕊曰:“也算得是邻舍了。”猗猗曰:“我观山姊人物秀美,吐属风雅,真是有才有貌。相隔不远,何以寂无声称?”桂曰:“如姊姊才美貌美,方能藉藉人口,似我曾何足道,且我是从罗浮新搬来的,就居未久,研媸俱无人知。”猗猗听说是罗浮搬来的,遂悟及从前父亲说梅郎未婚,是个新搬来姓山的说的,莫非就是此女之父?

  我欲问梅家实信,谅这女亦必晓得,乃谓桂蕊曰:“寒舍有个自芳馆,是我一人所居,颇属幽雅。姊姊若不嫌弃,可到舍下一游。”桂蕊曰:“我方邀姊姊到舍下,姊姊又欲邀我去,到底依哪个的是。”芷馨曰:“我家自芳馆真好春色,还是到我家去好。”桂蕊谓石氏曰:“母亲去否?”石氏曰:“偶尔相逢,怎好轻造?”猗猗曰:“这个无妨,家父已到罗浮去了,家下只有老母,正好与姊姊谈叙谈叙。老奶奶何必不去走走?”

  石氏曰:“家下无人,孩儿你同贾小姐去,我先回家。”桂蕊应诺,石氏独去。

  猗猗与芷馨偕桂蕊到家,见了池氏,池氏亦甚爱桂蕊。叙了半时寒温,猗猗遂引到自芳馆来。桂蕊果见满园春色,玩赏一会,遂到廊中叙礼而坐。猗猗曰:“尊府既是罗浮搬来的,可知罗浮梅氏,名如玉,字雪香者否?”桂蕊曰:“与有瓜葛,如何不知。但姊姊家住西冷,去罗浮甚远,怎么也知这姓梅的?”猗猗曰:“亦有瓜葛。”说罢,以目顾芷馨。芷馨会意,乃问曰:“从前有人传:信说是梅相公已娶,后又闻令尊老爷说是未婚。不知谁真谁假?”桂蕊曰:“实在未婚。”因问猗猗曰:“姊姊许字哪家?”猗猗低头不语。芷馨曰:“尚未。”桂蕊笑曰:“令尊欲访梅郎,是为姊姊婚姻否?若姊姊得配梅郎,倒是天生就一双美人。”猗猗含赦。芷馨曰:“我家老爷原是此意哩!”桂蕊谓猗猗曰:“姊姊在西子庙所吟之句,是从何处得来?”猗猗曰:“去年有个姓秦的客人,在我这馆隔墙作寓,去后遗下诗稿一卷,被芷馨拾得,稿中有这首诗。”

  桂曰:“是不是罗浮诗妓桂蕊所赠?”猗猗曰:“正是佳蕊所赠,姊姊何以知之?莫非认得桂蕊。”桂蕊曰:“我不认得桂蕊,但此诗已传遍罗浮,故我知这首诗。”猗猗曰:“那桂蕊与姓秦的甚是有情。”桂蕊曰:“依姊姊说,这姓秦的其中不无疑窦。”猗猗曰:“有何疑处?”桂蕊曰:“我在罗浮闻桂蕊此诗即是赠姓梅的,不闻有个姓秦的。”猗猗曰:“果是赠姓梅的否?恐姊姊所闻有误。”桂蕊曰:“我之所闻非误,只恐姊姊误了。”猗猗曰:“这人明明姓秦,名谐晋,现有诗稿一卷在这里,我何得误。依姊姊说实在是赠姓梅的,或者秦生爱桂蕊这诗,杂入稿中也未可知。”桂蕊自想:我这赠梅郎诗,并无一人知得,岂复有他人杂入稿中之理?她说的秦生,莫非就是梅郎。但梅郎无故改姓更名,这又令人不解,且索全稿一观,便知是与不是。乃谓猗猗曰:“姊姊说秦生有诗稿遗失在此,请借一观。”猗猗遂命芷馨,将所誊雪香诗稿拿出,递与桂蕊,佳蕊接来一看,便曰:“这些诗都是那姓梅的所作,姊姊说是姓秦,误矣。”猗猗曰:“姊姊何以知都是姓梅的诗?”

  桂蕊曰:“梅生诗稿,我曾看过。”猗猗曰:“既是梅生,何以改名秦谐晋?”桂蕊曰:“这却不知是何缘故?”猗猗曰:“稿中所载松翠涛、竹山解谷却是何人?”桂蕊曰:“是梅生契友。”又曰:“桂蕊所蹭鸳鸯图,姊姊见否?”猗猗曰:“亦遗失在此。”遂命芷馨出图相视,桂私语曰:“昔日写此以赠梅郎,今日梅郎复赠美人。

  这幅鸳鸯图倒是个连环套。”猗猗隐约闻之,谓桂蕊曰:“姊姊说些什么?”桂蕊曰:“不曾说什么。我想这诗稿及鸳鸯图不是遗失的,是有意赠姊姊的。”猗猗低头不语。芷馨曰:“的确真是遗失的。”猗猗曰:“姊姊与梅生未必无情。”桂曰:“何情之有?”猗猗曰:“不是有情,梅生的事怎这样清悉。”

  芷馨白:“不管有情无情,有意无意,各人寸心自知。”三人相视而笑,复坐谈一会,桂蕊辞去。猗猗曰:“与姊姊坐谈,可以终日忘倦,何遽言别?”桂蕊曰:“相见不遂,姊姊若不嫌弃,自有得侍朝夕的日子。”猗猗曰:“于今既属相知,姊姊可时来舍一接清淡。”桂蕊漫应之,遂命畹奴送之而去。

  梅兰佳话·0·

  第三十七段

  试鸿博联缀巍科念糟糠力辞相府

  桂蕊既去,猗猗谓芷馨曰:“依这山家女子的话,秦生即是梅郎,这是我梦想不到的。但梅郎何以改姓更名,致令我父亲辞了他,又去访他,倒多费此一番周旋。一番愁闷。”芷馨曰:“自老爷欲寻旧姻,我却替小姐放不下秦相公。于今才知秦相公即是梅相公,漫说小姐欢喜,即芷馨也是欢喜的。”猗猗曰:“这个山家女子,我疑即是桂蕊。”芷馨曰:“何以见得?”猗猗曰:“她看鸳鸯图时,我隐约听得她说,这图是她写的哩!”芷馨白:“她分明姓山,谅必不是桂蕊。”猗猗白:“改姓更名,也是有之。若果她是姓山,以她那样才貌,必是梅郎意中人,何以竟无一诗咏及,一言道及。”芷馨曰:“或者梅相公不知得她。”猗猗曰:“她既深知梅郎,决无不知她的情理。梅郎不曾说及姓山的,必是桂蕊无疑。”芷馨曰:“是与不是,日后自然明白。”一日,瘦翁自罗浮归。池氏迎着问曰:“女儿姻事,梅家是如何说?”瘦翁曰:“我到罗浮的时节,梅生已进京应试去了。冷夫人隔帘相见,问及从前来书,我力辩其伪,且言欲定旧姻。冷夫人甚喜,说候梅生自京师归,即来西冷拜遏。”‘池氏曰:“怎么没有会见癯翁?”瘦翁曰:“癯翁的事甚奇哩!”池氏曰:“有何奇事?”瘦翁曰:“癯翁自去年春即游西冷,已成仙去了。”池氏曰:“哪有这样的事!”瘦翁将雪香苑屋遇仙的事告知池氏,池氏亦甚惊异。时芷馨在旁窃听,到自芳馆对猗猗细述一遍。猗猗曰:“以梅郎之才应试鸿博,自当出人头地。”芷馨曰:“若是梅相公衣锦荣归,那时与小姐洞房花烛亦是快事。”猗猗无语。

  却说松、竹、梅三人一路谈论风月,不日到了京师。住了些时,就试鸿博,三人俱邀鉴赏。是年恰值会场,天子爱才,命其一体会试。三场既毕,榜发,松领榜首,雪香次之,竹亦获隽。及殿试,雪香得中状元,松榜眼,竹探花,三人一齐谢恩。时有宰相柏公,女尚待字,宰相见雪香貌美,又是新科状元,欲招为坦腹,托尚书某示意。雪香力辞,宰相奏知天子,天子召雪香于便殿,谕以宰相之意。雪香以有糟糠,不敢从命为辞,天子深嘉其意,曰:“昔日宋宏不尚公主,今日梅卿不婚宰相,同是一样节操。”遂将雪香之意谕示宰相而止。三人在京师住了数月,告假而归。

  雪香既归,亲友庆贺,自不待言。过了几日,冷氏将兰瘦翁亲自来访,欲定旧姻的话细细述了一遍。雪香始知艾炙所送兰氏书是假的,心亦甚喜。一日雪香走到松家,进快雪亭,则竹先在焉。松、竹见雪香至,喜曰:“我两人正欲央人接你,你却来得甚好。”雪香曰:“有什么事?”松曰:“闲坐无聊,欲寻旧时桃、李。”雪香曰:“那里我决不去。”松曰:“你的酸气尚未脱耶!今日必要你去。”雪香不肯,竹复劝行。雪香不得已,乃曰:“我方才来,且坐一时再去不迟。”松曰:“坐一时可得。”三人乃坐,雪香谓松曰:“翠涛,你从前说,‘二美偕归’之语,我的婚姻不止贾家,这倒是你说着了。”

  松曰:“你说贾婢亦与你有约,可算是二美,怎又是我说着了?”雪香曰:“我自幼定婚兰氏,是你二人所知。”松、竹曰:“是的。”雪香曰:“去年有个姓艾的送兰氏书来,言兰氏女已嫁,亦是你二人晓得的。”松、竹曰:“也是的。”雪香曰:“那艾炙所送来书是假的,我这头亲事还在哩!”竹曰:“何以知那书是假?”雪香曰:“今春我们进京后,家岳瘦翁亲自到我家来过,言不在郑州住,现今家居西泠。去年因艾炙到罗浮来,曾托寄书。书中是言欲早完姻,并无女已别字之语。

  此系艾炙改作伪书。且言艾炙回书,亦说我已娶于某氏,叫他女儿另行相攸,家岳先亦信以为真。后闻人言,我实未娶。那人并说,艾炙来书,言伊女已嫁。我到西冷省亲,兼欲求凰,一一对家岳说明,家岳方知艾炙假作两边书札,遂欲急寻旧姻。

  在西泠访我不着,特亲到我家来。

  家母叫我到西冷去拜谒。翠涛我这番到西冷,贾家亲事谅无不成。

  这‘二美偕归’之语,你说不止贾家婚姻,岂不说着了。”

  松曰:“这却不错。”竹曰:“那艾炙伪作两边伪书,破人婚姻,不知是何缘故?”雪香曰:“闻家岳说,艾炙曾去求婚,其伪作书札欲自为计耳。”竹曰:“不解世间有这样人。”松曰:“雪香又添这桩喜事,我们今日必须尽兴寻乐一回。”竹曰:“我们到桃、李院中去。”雪香只得同行走到院中,桃、李迎着,笑曰:“这几位相公是轻易不来的稀客,今日是哪阵风吹来的。”松曰:“我们还是去年春上来过的,今日又要搅扰你们一常”李曰:“梅相公酒量也造大些否!”梅曰:“一石亦醉,一斗亦醉,即不饮亦醉。我的洒量是可大可小的。”

  桃曰:“去年在这里小些,今年必定大些。”松曰:“雪香不知桃姊深浅,桃姊何以知雪香大小,你还是喜大喜小哩!”李曰:“开口便叫人捉错。”桃曰:“我是说酒量大校松相公的嘴有浅深,我却不知。”竹曰:“翠涛今日被桃姊占便宜去了。”松曰:“她要我入之深深,这便宜让她占些吧。”李曰:“相公,你想必是要吃酒的。”松曰:“今日是梅相公的东,你们须放热闹些。”桃曰:“梅相公也看得起我们,真是侥幸。”

  少时酒至,入席坐定,交酌尽欢,雪香亦时有笑语,李曰:“梅相公今年不及去年老成。”雪香曰:“我去年嫌你们脂粉太重,今年觉像你们的也少。聊复尔尔,又何嫌乎!”松曰:“未尝阅历世事,则必孤高嫉俗。阅历愈深,斯眼孔愈下,亦是自然的道理。”竹曰:“贾家婢子较他两个何如?”雪香曰:“艳冶不及,而风雅过之。”桃曰:“梅相公也说我们艳冶,真是一经品题。”松曰:“我们去年填的词能唱否?”李遂横笛而吹,桃乃按节而唱。唱毕,松、竹、梅俱各称善,复纵饮一会而散。

  第三十八段

  梅雪香重到西泠兰瘦翁初识快婿

  雪香央松、竹为媒,买舟向西冷去。一日在舟中闲谈,雪香谓松、竹曰:“我想此去贾家姻事有些难处,从前贾遁翁虽欲以女许我,尚未说明。若闻我已婚兰氏,彼岂肯以女相许。

  即使相许,那贾女才貌双绝,决不甘赋小星,我亦不忍以侧室相待。这不有些难处吗?”竹曰:“这也是的。”松曰:“雪香,你总有些酸气,且到那里见机而作,何必思前虑后。”不日,船已到了西冷。竹曰:“这岸上一带人家,倒也住得幽静。”雪香曰:“贾遁翁家即离此不远,我们上去拜遏他。”

  松曰:“且慢,此行专为兰氏而来,访着兰氏再去拜他不迟。”

  雪香曰:“不知兰家岳父住在哪里,一时怎访得着。”竹曰:“令岳今春到你家来,难道没有说住的处所?”雪香曰:“但说住在西泠界口。”松曰:“这是甚么地方?”雪香曰,”这即是西冷界口。”松曰:“令岳家大约去此不远。”竹曰:“雪香,你从前说在个西子庙作寓,那西子庙在哪里?”雪香曰:“上岸去不多远。”松曰:“我们仍富西于庙,慢慢寻访令岳家可也。”竹曰:“如此甚好,或者西子庙和尚晓得令岳家也未可知。”雪香曰:“那和尚号月鉴,年约六十余,颇不俗。

  我去年叨扰他,也正要去谢他。”三人打发舟子转身,一齐上岸,从兰瘦翁门首经过。雪香指示曰:“此贾遁翁家也。”松、竹见其舍宇清幽,曰:“望而知为雅人宅第。”行不数武,即到西子庙来。月鉴迎着曰:“秦相公来了。去年我游终南,有失祖饯。”雪香曰:“去岁叨扰大师,无以为报,真是抱歉。”

  月鉴曰:“秦相公怎如此说。”松曰:“雪香怎么姓秦。”雪香笑曰:“假托耳!不必问。”月鉴俱问松、竹姓字,松、竹具道阀阅,且曰:“久闻敝友道及大师,今日恍如三生。”月鉴谦谢,因问曰:“适闻二位相公,问秦相公怎么姓秦?难道秦相公不姓秦吗?”松曰:“敝友本是姓梅哩!”月鉴曰:“二位相公都是武陵人否?”松、竹曰:“是罗浮人。”月鉴曰:“是罗浮人,怎么音声与梅相公一样。”松竹曰:“同乡共井,如何不是一样。”月鉴曰:“梅相公是武陵人,怎么说与二位同乡?”雪香曰:“实告大师,我不是武陵秦氏,乃罗浮梅氏耳!”月鉴曰:“贾遁翁曾访罗浮梅氏,相公大抵为此而来。”

  雪香顺口答曰:“一则为此,一则欲访兰氏。敢问大师离此不远,有姓兰号瘦翁者,知否?”月鉴曰:“这里没有甚么瘦翁。”松曰:“雪香,大师既曰不知,或者令岳家不在这里居住,向别处去访可也。”月鉴曰:“就在敝寺下榻,慢慢寻访亦可。”三人遂留寓西子庙中。雪香私语松、竹曰:“贾遁翁访我,不知何故?”竹曰:“被欲以女许你,如何不访你?”

  雪香曰:“他欲以女许我,只知我姓秦,不知我姓梅。今他是访姓梅的,必不是为此事。”松曰:“你怎么改姓秦。”雪香曰:“因见贾氏女欲图婚姻,若说出真姓名,恐家父闻知,不便羁留。”竹曰:“雪香用心良苦。”且说三人从兰瘦翁门首经过,畹奴认得雪香,入告瘦翁曰:“去岁在我家住的秦相公,方才从门首过去。”瘦翁曰:“是向哪里去的?”吨奴曰:“向西子庙那边去的。”瘦翁深幕雪香才学,自思曰:这秦生必在西子庙作寓,我且去看他。遂走到西子庙来,一见雪香,便曰:“秦君适从舍边过来,怎竞过门不入?”雪香曰:“去岁承翁雅意,叨扰两月有余,铭刻肺腑,时时不忘,本欲踵府叩谢,奈舍馆未定,行李无处安置,是以不敢轻造。不意翁早知踪迹,先来下顾,何以克当。”瘦翁亦自逊谢,因问松、竹姓氏。

  月鉴在旁谓瘦翁曰:“这秦相公即是罗浮梅相公,改姓秦的。”瘦翁曰:“秦君果是姓梅否?”雪香曰:“本是姓梅。”

  瘦翁曰:“尊大人号什么?”雪香曰:“家父字癯翁。”瘦翁曰:“令舅父家尊姓?”雪香曰:“姓冷。”瘦翁见果是罗浮梅生,乃曰:“贤契去年在我家住了两月,却只说是姓秦。自贤契去后,我又寻访贤契。若早知是姓梅,免得一番周折。”

  松曰:“翁访敝友,敝友却未知。今春有个姓兰的,曾到敝友家,亲访敝友时,敝友北上,未得相遇。此番来西冷,一为叩谢尊府,一为拜访兰氏,不知兰氏号瘦翁者,住在何处?翁可知否?”瘦翁笑曰:“愚下即是兰瘦翁,所谓贾遁翁者,亦更姓改名耳。”竹曰:“翁何故更姓改名?”瘦翁遂将播迁所遇,历叙一遍。松、竹方都明白。松曰:“闻敝友幼时蒙翁漫许,牵丝两下固已定聘,却无媒的。今日如不嫌弃,晚生等愿作冰人。”瘦翁甚喜曰:“本不敢有劳二兄,既翠涛兄这样说,固所愿也。”因谓雪香曰:“贤契与二位兄台也不必在此作寓,即搬至舍间去。”月鉴曰:“欲请媒的,必具红帖,岂可草草。”

  瘦翁曰:“月鉴所说极是,屈驾暂住几日,择吉奉请。”松曰:“晚生与敝友既打搅大师,自不敢复打搅尊府,至若执斧的事,必欲具帖,可以不必。”竹曰:“雪香可在令岳府上居住,我与翠涛在此。”瘦翁曰:“二位既是小婿良朋,又何必作两处住?”谓雪香曰:“贤婿也不必先去,俟我择日并接可也。”

  雪香应诺。瘦翁复坐谈一时而去。

  三人送罢,回到客房。雪香笑谓松、竹曰:“去年在岳家住了两月,竞不知是骨肉姻亲。”松曰:“惟其不知,则令夫人与你两下留情,真有趣味。若知是自己的,安得有此快事。”

  雪香曰:“也说得是的。”竹曰:“凡事必失之意中,复得之意外,方有奇处。

  若无离无合,何足为奇!雪香这段姻缘亦可谓奇矣!”雪香曰:“家岳命我不必先去,候他择日来接,我想家岳既先到这里来,必须去拜遏才是。”松曰:“如之何不去拜遏!”竹曰:“今日已晚,明早我们同去。”

  第三十九段

  会佳期得遂凤姻谒山岚重逢桂蕊

  艾炙见兰瘦翁寻访雪香,知伪书之计已破,却不知雪古在西子庙作寓。是日走到西子庙来,一头撞见雪香,正欲避走,早被雪香看见,呼曰:“艾兄今日幸会。”艾炙闻呼,只得走上前来周旋。雪香曰:“去岁,烦艾兄为兰氏寄书到舍,殊多简亵。”艾炙、曰:“去岁叨扰尊府。”松闻雪香言为兰氏奇书到舍,知是造伪书的艾炙,乃呼曰:“此即破人婚姻者耶!

  我松翠涛决不尔贷。”遂一手揪住艾炙欲击。竹与雪香解释,艾乃抱头鼠窜而去。竹曰:“翠涛何必如此。”松曰:“这样奸险小人,我松翠涛岂能容得。”雪香曰:“翠涛此举亦足褫艾炙之魄,真是痛快人心。”月鉴曰:“松相公真豪侠之士。”

  竹笑曰:“翠涛若是习武,伯不是个赳赳。”松曰:“有文事者,必有武备。似你专用毛锥,若遇无可用之,他例似大蔡缩头。”竹曰:“我这毛锥若锥到尊阃,自然是要缩头的。”月鉴曰:“相公们俱是玉堂贵客,也喜说戏谑话。”雪香曰:“功名何足以拘人?”于是坐谈半晌而罢。

  兰瘦翁自西子庙归,对池氏说,前秦生即是梅生。池氏亦甚惊喜。芷馨闻之,以告猗猗。猗猗曰:“那山家女子所说,我早知其不谬。”芷馨曰:“梅相公今年大魁天下,小姐真是有福哩!”猗猗曰:“这是他的福命。”于是瘦翁择日成礼。

  猗猗闻之潸然泣下,谓芷馨曰:“我得事梅郎,自是得所。但我父母膝下无儿,我随梅郎去后,这桑榆暮景有谁事奉?”芷馨曰:“老爷、太太必有万全之策,小姐不须忧虑。”池氏亦忧及女儿去后,膝下无人。瘦翁谓池氏曰:“我想向来原是在罗浮居住,于今不若再搬回罗浮去,庶可与女儿常相聚首。”

  池氏称善。婚期将近,瘦翁收拾自芳馆为女儿洞房,接松、竹为媒,即在自芳馆北客房居祝松指隔墙谓雪香曰:“你从前在这里作寓,这隔墙是尊阃卧室否?”雪香:“是也。”松笑曰:“难保无逾墙相从之事。”雪香曰:“翠涛是何言欤?”

  竹曰:“去年雪香在这里,不过是两下留情。至若苟且的事,我可以信其必无。”到了花烛之夕,松、竹作诗词相贺。竹诗云:赤紧温柔第一巡,鸳衾锦帐不胜春。

  岂知此会新婚夜,仍是当时旧遇人。

  扣解芙蓉羞半面,香合豆蔻现全身。

  雨云初歇阳台暖,定比从前笑语亲。

  松填《江城梅花》一闻云:

  良宵风月价谁论,盼新婚,到新婚。

  两个含欢,有酒对芳樽。夜漏迢遥人语静,翠帏里、便惺惺,无限情。

  此情此情怎能禁,脸儿滥,口儿亲。睡也睡也,睡得稳,著意温存。你个去年,花月照闲庭。早想合他同处寝,侥幸也,到今宵,事竟成。

  雪香看毕曰:“二兄高才,弟一时不能属和。”松笑曰:“雪香的心早已莫知其乡了。此时谅必想出一句什么来,你不和也不勉强你。”至夜二更后,雪香归到自芳馆,芷馨见雪香入,即出房而去。

  雪香与猗猗此夕相见,比从前更有一种风情,令人领赂不荆雪香谓猗猗曰:“去岁与卿别后,谁想竞有今日。”猗猗梅兰佳话·0·曰:“去年郎君改姓更名,来寓妾家,妄恨无投梭之拒,至今思之,殊深愧悔。”雪香曰:“卿何作如此语?去年我来两月,知卿贞静。彼时卿得艾灸伪书;只道我已别娶,故不得不择佳婿为终身计,与我诗中寓意,眼底留情,亦何足怪。假若无艾炙伪书,卿必贞守旧盟,决不轻易于动念。”猗猗曰:“郎君此言,正道破妾的苦衷。”雪香曰:“我去年与你留情,也是为伪书所误。假若无那伪书,我亦必静待佳姻。即有如卿才貌双全的人,何敢复生妄想,致等诸薄幸一流。”猗猗曰:“郎君去年若不改姓,倒免得一番周折。”雪香曰:“我若早知卿家姓兰,也免我梦想神思。”猗猗曰:“彼此都是一样。”雪香曰:“我前日来时,若不说是姓梅,你家也还要访姓梅的,岂不又费周折。”猗猗曰:“妾已早知郎君不姓秦的。”雪香曰:“卿怎早知我不姓秦?”猗猗曰:“今春偶游西子庙,遇一姓山的女子,那人是从罗浮新搬来的。我偶念桂蕊赠你的诗‘不遇范公全晚节’二句,她即念上二句。我遂留意,邀她到家,问及此诗。她便说不是姓秦,且知君与栓蕊的事甚悉,君与那人亦有情否?”雪香曰:“不知有这姓山的。”猗猗曰:“她是罗浮人,与君不远,何竟不知?”雪香曰:“罗浮女子甚多,我何能知?”猗猗曰:“她何以知君与桂蕊的事?”雪香曰:“桂蕊乃销魂院名妓,那女子知得亦是常事。”猗猗曰:“桂蕊有才有貌,是以有名。那女子亦有才貌,何竟无名?”

  雪香曰:“才貌如何?”猗猗曰:“比妾似远胜些。”雪香惊曰:“离我家不远,哪有这样好女子?”猗猗曰:“听她言语,亦似与君有情,我疑即是桂蕊。但桂蕊既蒙郎君赎她出院,何得到这西冷来?”雪香揪然曰:“提起桂蕊,令我心恻。”猗猗曰:“尚未出院耶?”雪香遂将桂蕊投水的事告知猗猗。猗猗亦深为惋惜,且曰:“那山家女子的父,从前亦寻访郎君,何不去拜谒他家,或可见那女子。”雪香应诺。

  到了次早,松、竹求见猗猗。既见之后,雪香陪到客室来,松笑曰:“雪香,你去年说世无西子难夸美,于今得此佳偶真是西子再世。怪不得你去年在这里,留连两三个月,就是我松翠涛,若去年到这里,也必留连不去。”雪香曰:“我岂止在这里留连不去,就是见了嫂夫人也是一样。”竹曰:“翠涛每好戏谑,今日又便宜雪香。”松曰:“雪香所称嫂夫人,即眼前人也。”竹曰:“翠涛这话不是这样说。”雪香曰:“驴鸣犬吠,何足污耳。”松曰:“你也是个同群。”竹曰:“彼此舌战,可称‘劲敌,’子今当偃旗息鼓。”雪香曰:“我有一件疑事,二兄可以决否?”竹曰:“有何疑事?”雪香曰:“我们罗浮有个姓山的女子,才貌双绝,兄等知否?”松曰:“哪有这样的女子,我实不知。”竹曰:“你在哪里见过?”雪香将猗猗在西子庙相遇的话,细述一遍。松曰:“那姓山的女子,她怎知雪香与桂蕊的事,令人真不可解。”竹曰:“那山家既从前寻访雪香,雪香也何不到山家拜谒。”雪香曰:“正有此意。”过了两日,山岚到兰家致贺。瘦翁迎至中庭叙礼。山岚曰:“仆远游两月,昨日始归。闻梅生已作君家令坦,欣喜非常。”瘦翁曰:“小婿颇快人意。”山岚白:“水清玉润,千古传为美谈。翁与令婿方斯不愧。”瘦翁曰:“过誉,过誉。”

  山岚即欲求见雪香。

  时雪香外出,瘦翁曰:“小婿方出外去了,翁可以稍坐一时、候回来即当晋见。”山岚闲谈半晌,雪香尚未回来,遂离而去,临行谓瘦翁曰:“令婿回时,烦向他说一声,明早我洁尘以待,幸勿吝步。”瘦翁应诺,山岚乃去。少时雪香归,瘦翁以告。

  次早,雪香来拜山岚,山岚甚喜。雪香一见,却不相识,暗思这姓山的素昧平生,何以这样亲热,莫非也欲将女儿许我。但我已赘兰家,彼未必复有此事,因询伐阅。山岚县道生平。少时,一丽人自屏后出,雪香一顾,果是桂蕊。一时悲喜交集,桂蕊出与雪香携手,呜咽不已。雪香乃问投水后事,桂蕊细述。雪香复:拜山岚曰:“原来是月香恩父,真失敬了。”

  山岚谦逊一番,雪香复与桂蕊各道别后怀思,留恋竟日方别。

  归告猗猗,猗猗曰:“当西子庙相见时,我固疑是桂姊,于今果然是她,异日得以聚首言欢,真是快事。”遂将雪香在销魂院遇桂蕊的始末,告知母亲池氏,池氏亦喜。松、竹闻之,谓雪香曰:“月香始终得与雪香聚首。庶稍解我二人前愆。”

  雪香曰:“前蒙二兄慷慨,事虽未成,终是感谢不尽,何愆之有!”时兰瘦翁至,松、竹因告之,瘦翁曰:“小婿仗义二兄玉成,真是难得。”过了月余,雪香欲作归计。瘦翁与池氏商量,移家罗福雪香遂到山家,来见桂蕊。言将携猗猗回罗浮,约与偕去。山岚谓雪香曰:“仆年老孤苦,子女俱无。此女虽是义女,仆却爱之如亲生一般。今梅君欲携她同归,势亦不能相阻,但此番一去,仆依旧孑然无靠,如之奈何?”桂蕊亦泣曰:“不是恩父相救,安有今日复得与梅郎相见,若离父母而去,自难割舍,愿郎君策一万全。”雪香曰:“兰家岳父亦移家到罗浮去的。月香姊既不忍割舍思父母而去,亦可同到罗浮居祝庶得以常相聚首,不知恩岳父意下如何?”山岚曰:“如此甚好,只是又费一番经营。”桂蕊曰:“父亲向在罗浮作贾,于今复搬到罗浮去,到也甚好。”山岚只得应允,遂择吉日,兰家及山家俱同雪香回罗浮去。

  第四十段

  返罗浮妻妾齐美告终养翁婿同居

  山岚及兰瘦翁俱移家罗浮,雪香同猗猗拜见冷氏,冷氏甚喜。

  松、竹将桂蕊的事告知冷氏,冷氏曰:“此事易起猜疑,况我媳妇系初婚,何能遽及此事,候我与媳妇商量停当,方可。”松、竹应诺而去。冷氏谓猗猗曰:“吾儿旧眷一妓,我实不知。今日松、竹二生对我言及,那妓意欲为吾儿小星,你意下如何?”猗猗曰:“那妓儿已见之,其为人也幽闲贞静,当面足令人钦,过后尤令人幕。儿本乐与相聚,还望母亲玉成。”冷氏喜曰:“似儿如此贤慧,古人江有汜之诗可以不作。”

  一日,松、竹复至,冷氏复将猗猗之言告知松、竹,松遂曰:“兰家弟妇的贤慧,侄早知之。既伯母许可,当择日接桂蕊回。”竹曰:伯白母若见了桂蕊,必定爱怜。”少时,松、竹出,到索笑斋以告雪香,雪香甚喜,遂请松、竹为媒,择日接桂蕊到家。松曰:“雪香与月香这段姻缘,是柳曲江为之汲引,必须央曲江为媒,方是有始有卒。”竹曰:“翠涛之言是也。”

  三人议定,复谈叙半时方去。

  菊婢自遇松翠涛于船上,归时伏侍冷夫人甚殷勤,冷氏亦爱怜之。是日闻桂蕊尚在,不日即请柳相公为媒,择吉迎归,亦自私心窃喜。乘间谓雪香曰:“自婢子与主人同出院后,一别已经一载,以为主人葬于鱼腹,婢子今生已无相见之期。今幸主人尚在,君意欲迎归,曷不早为之所,使婢子得早相见。”

  雪香曰:“尔不言,我亦必然急图之,此亦可见尔眷眷主人之意。”次日,雪香至竹山解谷家;欲议请柳曲江为媒。至则曲江先在焉,一见雪香笑迎曰:“弟远游数月,前日始归,闻雪香克谐旧姻,不胜愉快。今日特邀山解谷,方欲同到尊府,一则叙契阔之怀,一则贺于飞之喜,不期雪香先来,真是快事。”

  雪香曰:“弟因归家未久,未得一叙离别之情。今日正欲邀山解谷同到尊府,更有一事相烦,恰与曲江相遇,亦正是奇缘作合。”竹笑曰:“雪香这一段奇缘,真是曲江作合的,此语倒也恰当。”柳曰:“雪香说有一事相烦,得毋为桂月香乎?”

  曰:“然曲江何以知之?”柳曰:“方才听得山解谷言及,始知其中颠末。”

  竹曰:“曲江既在此,雪香可当面相请。”柳曰:“弟愿执斧。”雪香曰:“曲江既诺,足见高谊。”坐叙一会而别。

  次日,曲江即邀翠涛、山谷同至山岚家,松、竹二人山岚认识的,遂指柳曰:“此位尊姓?”曲江告以姓字,并道:“来意与令媛作伐。”山岚曰:“谁家?”曲江曰:“梅雪香。”

  山岚曰:“固所愿也。”即进内与桂蕊说知,忙备酒看款待,三人尽欢而别。一同来见雪香云:“山翁甚喜,只恐兰家弟妇不容。”雪香曰:“此举正出你弟妇之意。”遂即票知母亲冷氏,冷氏以明月珠一颗为聘,一切合卺之事,自有猗猗料理,遂择吉迎归。成婚之夕,二人原旧相识,不似寻常遮遮掩掩,彼此对坐,各道相思。雪香曰:“睹卿丰姿如旧,而形骸消瘦,足见别后奔波。”月香曰:“自去岁蒙郎君大德,拔我于污泥之中,即以身许君,谁知落奸人之阱。私心自计,惟有赴水一死,与君结来世缘。岂料藕丝未断,浮沉十余里,幸得恩父母救起,留此残喘,得侍巾栉,岂非天随人愿。”雪香曰:“伤心语不忍过听,夜已深矣。”遂各就寝。欢娱之际,雪香抚摩殆遍,戏谓曰:“记去岁在院时,蒙卿留宿,酒酣情畅,愿借青楼蓝桥一度,卿执意不肯,斯时亏卿把持得定。”月香曰:“斯时,妄非不欲其拂君意者,正为今日地也。妄口占一绝,请君验之。”诗云:粉黛丛中订好逑,今朝果遂抱衾稠。

  灯前细认猩红色,犹是当年璞玉否?

  雪香闻诗,喜曰:“当日聆卿之言,已知卿守贞以待,何候今日。”二人细细聒聒,不觉鸡已三唱。

  晨起梳洗毕,拜见母亲冷氏,冷氏喜曰:“老身一见尤怜,怪不得吾儿眷恋。”复拜猗猗执小星礼,猗猗执其手曰:“姊姊何拘此礼,妹自西子庙一见,已自心降。及邀至寒舍坐谈时,姊姊道梅郎事甚悉,料梅郎诗中所载,必是姊姊。及阅鸳鸯图,姊姊背地沉吟,则鸳鸯图其为姊姊所作无疑,无奈姊姊藏头露尾,不肯明言。妹私心暗祝,倘得与姊共事梅郎,生平愿足。

  岂知今日果如所愿,妹方虚太以待。而遵行此礼是愧我也。”

  二人推逊不已,冷氏喜曰:“自古恃才者傲,恃色者骄,我儿才既对,貌相当,今又互相推逊,是洵女中杰士,足以愧天下之恃才恃色者矣。你二人自后,无分大小,姊妹相呼。”猗猗曰:“善!”猗猗年少长,为姊。与月香两人你怜我爱,不必细述。

  三朝后,雪香具帖奉谓曲江及松、竹三人,酬谢玉成之美。

  翠涛曰:“这段姻缘,老伯大人仙见已明示,‘重到西泠,二美偕归’。弟等不过从中作合,何力之有!但喜酒是要吃的。”

  遂各畅饮而别。自此雪香日与猗猗、月香,偕至母前问寝视膳。闲则敲棋、赋诗。

  一日,猗猗正与月香对奔,雪香忽至,见芷馨在旁,笑谓曰:“子莫又静观鹬蚌。”猗猗微笑曰:“你偏记事。”月香问故,猗猗将在自芳馆对弈之事说了一遍。月香笑曰:“梅郎可谓多心。我意欲让渔人获利,不知姊姊意下如何?”猗猗曰:“我于芷馨,虽则主仆,情同姊妹。当梅郎在自芳馆北居住时,我既守礼避嫌,一切诗筒往来,非芷馨何以能达。尔时从无苟且之事,然两下不无盟约。这几日观其动静,知郎君得陇望蜀已久,本欲与妹妹商议,同菊婢一齐收入房中,但恐郎君无御众之策。”雪香笑曰:“多承;二卿美意,我比韩信将兵,多多益善。”月香笑曰:“郎君好厚脸。”三人谐谑一会。

  猗猗遂将此事告知母亲冷氏,冷氏曰:“因我儿贤慧:亦至此耶。”于是择日收入房中。

  一日,雪香私谓芷馨曰:“今后不致丢你在脑背后了,你可如’意否?”芷馨曰:“说也羞人,妾始念,不过望相公垂青,俾得长相依傍,不致失所,于愿已足。至若床第之私,非敢与闻。”雪香笑曰:“偶一为之可乎!”芷馨恐猗猗听见,急趋而出。

  忽闻外面喧嚷,问是何事?菊婢曰:“鹤奴报去,是本县太爷奉部文到此,召相公进京授职,请相公出去。”雪香闻之,忙整冠束带,出来迎接。一面送过县主,一面即请松、竹与曲江,并兰瘦翁、山翁到家商议。翠涛曰:“曲江素性无志功名,独我三人偏欲就试鸿博,幸而出人头地,告假荣归,本志已遂。

  今朝廷征召又至,弟与山谷实不欲往,不知雪香是何主见?”

  雪香曰:“弟请兄等至,正是为此。弟以家父仙去,老母在堂,且兰岳翁与山岳翁移家到此,弟一就职,萍踪靡定,安能遽迎板与到任,即两岳翁处,谁人照应?意欲与二兄作一《告请终养表》,求县主转详上司,申奏朝廷,俾弟等得以优游林卞,彼此弄月吟风,岂非人生快事?奚必经紫拖绿为。”瘦翁与山翁曰:“贤婿之言亦是,但勿因我二老致抗君命。”雪香曰:“婿主意已定,岳父大人不必过虑。今残腊将终,候明春共举可也。”遂各相爵而去。

  光阴迅速,不觉已是新正。三人计议上表,详请上司,上司转奏,蒙上渝:朕以孝治天下,梅如玉等奏请终养,诚乌私之至情,朕甚嘉焉。准其终养。时效浩命其母,封为太夫人,其内子封为夫人。钦此。

  雪香奉上渝,焚香拜谢圣恩,即到松、竹两家道贺。曲江闻之亦至,遂一同转至雪香家,拜贺冷太夫人,并拜见兰、桂二夫人。月香曰:“婢子始终蒙诸君作合,尚未叩谢大德。今既降临,婢子之幸。”遂裣衽而拜。翠涛等逊谢。举首忽见菊婢,初非婢于装饰,兰氏侧复一美人侍立,知是芷馨。退谓雪香曰:“二弟妇侧侍立者,非芷馨、菊婢乎?”雪香曰:“然。”

  翠涛曰:“何以亦梳蝉鬓,插风钗,全不似婢子装饰。”雪香曰:“尚未请兄等吃喜酒,已收用了。”翠涛曰:“二弟妇能勿吃醋乎?”雪香曰:“不惟不吃醋,而反曲成之。”翠涛曰:“非吾弟不能消此福,然非二弟妇之贤,吾弟亦不能享此福。弟恐占尽人间春色,有犯造物之忌。”雪香曰:“在兄造物,或忌之。在我梅雪香造物,方曲成之,何忌之有?”正谈笑间,忽兰瘦翁与山翁至,遂各出位相迎,彼此道贺。瘦翁曰:“今而后,贤婿可与松兄等得以优游林下矣。”雪香曰:“小婿志愿已遂,所恨者家父仙去,未获终养耳。”翠涛曰:“伯父仙去,然北堂萱草,自可忘忧。且伯父根基不知几生修到,吾弟亦惟培养根基,家声勿替足矣。”雪香曰:“善!”于是大摆筵宴,命芷馨同菊婢把盏。竹曰:“不可。今既为弟妇夫人,即二翁丈亦必不轻视。”遂命鹤奴捧觞,饮至夜深方散。

  雪香从容谓猗猗、月香曰:“二卿情同姊妹,朝夕甚欢。

  但二岳父母大人另居一处,于心终觉不安。二卿以为何如?”

  猗猗曰:“据妄愚见,家下亦无多人,虽然茹舍竹篱,颇甚宽阔,不免移至家中,使妄与桂妹得以朝夕亲候,岂不两全?”

  雪香曰:“正合吾意。”遂告知太夫人,择日移至家中。

  二翁每日寻山玩水,欲仿癯翁陈迹;二姥自有冷太夫人共话。惟雪香日偕二美,敲棋赋诗。

  出门则寻翠涛、山解谷,吟风弄月。人之见者,莫不交相羡慕曰:“松、竹二子固佳,然而梅雪香真仙品也。”赞曰:所谓伊人,丰姿绝俗。

  骨傲神清,比德于玉。

  不慕繁华,依子空谷。

  谁其友之?惟松与竹。

  孤高成性,静而能安。

  谁其配之?惟桂与兰。

  陋彼桃红,嗤他李白。

  冒雪冲寒,独标品格。